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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江湖忆往昔——王家卫版《一代宗师》

影片《一代宗师》是香港导演王家卫对民国武林潜心研究多年之后拍出的心血之作,这部筹备期长达八年之久,历时三年拍摄而成的功夫电影于2013年1月8日在中国内地正式上映,最终豪揽近3亿的票房。当年8月底,该片登陆北美院线,创下自2006年《霍元甲》以来在美公映的华语电影上映首周末票房的最高纪录。香港电影制片家协会于9月23日宣布《一代宗师》获选代表香港地区参加本年度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的角逐;11月23日,《一代宗师》斩获第50届台湾金马奖最佳女主角等六项大奖,之后又陆续拿下第 33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电影奖以及金鸡百花电影节最佳影片奖。

这部3D巨制汇集了梁朝伟、章子怡、张震、张晋、宋慧乔等两岸三地的海内外明星重磅加盟,影片以民国期间的南北武林为故事背景,从佛山入笔,主要讲述咏春、八卦、形意、八极等各大门派的宗师级人物,以及梁朝伟所饰演的咏春拳大师“叶问”先生的传奇一生。虽然大家都知道,王家卫导演向来比较擅长于拍摄文艺情感片,反倒是对武侠题材类型电影鲜有涉猎,但在机缘巧合之下,王家卫对相关领域一经接触便一发不可收拾:就在1996年,王家卫于阿根廷拍摄《春光乍泄》,他在火车站报摊上的一堆杂志里偶然间瞥到李小龙的照片,由此生发出了些许感触。王家卫在专访中坦诚,他当时本来是想拍李小龙的,但李小龙的故事已经见过太多,问题也很复杂,后来他又在一次意外中看到李小龙的恩师叶问离世3天前站桩打拳的一段视频,这次“偶遇”彻底激起了王家卫对于武学的兴趣。在对众多武术门派稍作了解之后,王家卫想通过筹拍《一代宗师》来重现民国武林的历史风貌。在影片筹备期间,为了获取更多的原始资料,王家卫团队花费数年时间拜访了全国各地各种武术门派的百余名民间功夫传人,其中既有咏春、形意、太极等广为人知的拳种,也有八卦、八极、通背等鲜为人知但却不容小觑的武林门派。有些宗师被导演的诚意所感动,打破门派限制,将往常对自家门生都有所保留的绝技倾囊相告。在走访中,还有一些感人的故事给导演带来很大启发,为电影注入了各种精髓。


于是,王家卫拍摄《一代宗师》的初衷从“咏春”、“叶问”开始,在他“宗师之路”的旅程之中,通过拜访各路武学名流,王家卫对这部电影的想象已经不再局限于“咏春”这一个门派,而是由“一条街”变成“一个时代”。《一代宗师》不仅仅讲叶问,而是将与叶问同时代的中国各派武学都纳入镜中,进行全景式扫描。可以说,王家卫的“宗师之路”起于香港,展于内地,横跨南北,影片在“四大拳派”的主脉络下,通过几十位民国武者的群像设计,数以万计的时代细节展现,力图还原历史风物、细节,再现时代群像、品格。在《一代宗师》中,王家卫在对武侠世界的想象和认知之外,还传达出了一个人所必经的成长历程——“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以及“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一口气,点一盏灯,有灯就有人”的中华文化传承精神。

一、民国往事:逝去的武林

民国一代为世人呈现出了一道色彩斑斓的乱世风云卷轴,军阀混战及其衍生的战国派思潮呼吁着武力统一中国的英雄出现,再加上列强环饲的外患,“武术兴国”几乎成为各界人士的共识,包括孙中山在内的政要人物都将武术提升到了救国救民的政治高度。而《一代宗师》所要讲述的正是这样一个时代大背景下的江湖剪影。所谓“独木不成林”,当年的民国武坛堪称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八极、咏春、形意、八卦,各自为道,施展长才,组成了一片雄浑浩荡的武林图景。起初,王家卫只是想拍摄叶问个人的生平传记,没曾想却在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正如纪录片中所表述的,在搜集资料和寻访各大门派传人的过程中,王家卫所要表现的已经远远不是一个人、一条街,而是一群人和一个大时代!在这样一部受影院放映时间限制且长度有限的商业片中,王家卫试图以高度浓缩的艺术画卷去描绘出民国时代那个业已逝去的武林风貌。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一代宗师》的关隘不在“宗师”,而在于“一代”。


所谓“武以侠而传,江海万流开史笔;道因情则久,风云一代证宗师”。影片最初的概念版预告片,既点名了王家卫的叙事主题,又给人以无尽遐想。《一代宗师》讲述的是民国时期武林中人的一次历史大转身,在时间上以1938年为分界点,就犹如叶问的人生四季一样:1938年以前,虽然风起云涌,时局动荡,但那也正是中华武林最繁盛的时期,民间功夫派系林立,其中又分别以八卦、八极、形意和咏春等四支为主流。中华武士会会长宫羽田,身兼八卦掌和形意拳两家之长,人近耄耋之年却从无败绩,但生前仍有一事未了——他一心想改变武林门派之见,促进技击之术融合,实现即“南拳北传”的毕生夙愿。于是,年事已高的宫羽田于隐退之际在南北两方分别找到了相应的代理人,北方接班的是其大徒弟马三,而南方选定的则是青年拳师叶问,故事由此展开了一段荡气回肠的江湖传奇。

叶问作为时代中的个体,其一生的荣辱兴衰其实也是整个武林命运的跌宕起伏。王家卫透过《一代宗师》意在描写的是民国时代的武林群像,所以影片中形形色色的各路人马也都分别代表着当时武林中的各家门派高手。而就在与宫羽田临阵比试之前,作为南派拳师代表的叶问同各路武林豪杰切磋技艺,富丽堂皇的金楼在王家卫刻意营造的浓郁的古典美学意境氛围下,成为了这场世纪交锋的华丽背景。据说,当时在佛山,最豪华的堂子是鹰嘴沙的共和楼,这里是广东第一家有电梯的堂子,里面满堂贴金,所以一般人都称那为“金楼”。关于金楼,叶问有句旁白说“风尘之中,亦有性情中人”。而此次宫羽田南下佛山,要南方武术界挑个人来跟他“搭手”,这种情况下被选中的叶问无疑代表了南方武术界的面子,他若输了,整个南方都不好看。由于“宫家六十四手”是以八卦和形意这两种不同的拳法为主脉融会贯通而成的,因此金楼的老板灯叔特地安排了隐居金楼的三位内家拳高手来给叶问“喂招”,希望他能够多接触一些不同风格的拳法套路,好在比试的时候为南派武林争光。


影片中作为主场的金楼是全佛山最南北混杂、藏龙卧虎的地方。隐居于此的高手们虽不是珠江水旁出生的岭南人,但多年的推杯换盏耳鬓厮磨,早有了惺惺相惜的儿女义气。更何况风月之中,都是些有故事的人,且大多听不惯大鸣大放之调,共助一拳,倒是义不容辞。金楼试手,第一位出场来跟叶问过招的是京班“寮口嫂”的领头三姐。她要亮给叶问看的是八卦掌。据传,这八卦掌奉董海川为祖师,掌法取自刀法,四指并拢,掌心涵空,出手圆转,多劈砍、划拉、穿刺等动作,等于拿着两手当刀使。八卦掌和人交手时不是往两边绕就是往身后转,出手就照着人两肋、后脑、下阴之类的地方打,所以八卦手黑擅长偏门抢攻的说法早已不是什么江湖新闻,但众家武术法门繁多,八卦掌具体是怎么个偏门抢攻法儿,叶问并不曾亲眼目睹。

于是,在王家卫的镜头下,三姐轻舒柳腰,款款走下半段楼梯,蓦地扭身飘然跃下,一对金莲点地,脸上笑意如有似无话说,一般功夫,双脚是根,只要看准对方步法移动,攻防便有了预判。但三姐所练八卦掌的身形却是虚虚实实全为扰敌,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步法一掰一扣,掰不过是虚招,“扣”乃是千军万马阵前武将搏杀时的回马枪,看似要走,突然之间扣马转身,攒心一刺,血光之中在劫难逃。此处,三姐左手腕上戴着两个银镯,一路上伶仃作响,甚是好听。然则就在刹那之间,她便左手起势劈向叶问面门,腕上镯子响个不停,银光一片让人眼花缭乱,突然她脚步一扣、身子一沉,右手疾切叶问下三路。只见对方掌风迫人,叶问心中明亮,伏身一挡,堪堪避过。然而,三姐这一掌竟也只是虚招,被挡开后顺势后仰,足弓如匕首般刺出,直踢的还是下盘。咏春拳手快如电,叶问翻掌一捞,捏住了三姐的脚腕。这种攻男人下三路的打法,佛山人叫做拆祠堂——香火断了,祠堂当然就倒了。叶问毕竟是世家子弟,在金楼大堂里,被一个寮口阿姐拆祠堂缠打,自己手上又抓着对方玉足,委实有失斯文,叶问心中哑然失笑,便停手不动。三姐脸上浮现出妩媚的微笑,从叶问手中抽出脚来。这一场是为了让叶问知道八卦手黑,点到为止,不用接着往下打了。


之后,叶问上到二楼,账房总管先生瑞已在廊间候着。这位先生瑞练得是形意拳。这套拳法据说是岳武穆从枪法里演化来的拳法,无论是五行拳还是十二形,都是从三体式这个最基本的桩法衍生出去的。故而练形意的人大都要像端枪架子一样练抖大杆,所以也有“脱枪为拳”一说。正是由于这一路拳法奉岳飞为祖师,自命是能真刀真枪上阵搏斗的实战功夫,战场上当然都是你死我活的辣手段。是以,形意拳出手绝少用直臂的动作进行发力,和人交手有一个要诀,叫“硬打硬进无遮拦”,上来就是直取中门,先把对手的有利位置占据了再用拳头像一杆长枪一样往人身上扎,所以江湖上有形意拳霸道的说法。

此处,打过照面之后,先生瑞敛起笑容,在叶问面前拉了一个架势,挥拳踏足,脚下楼板一震,粉尘纷纷扬起。钻、劈、横、炮依次比划开来,不怕让叶问看个清清楚楚,所谓一力降十会,招无非来来去去都是那些招,但接不接得住才真正看高低。先生瑞的形意拳杀手锏是“崩”,山扑石裂般踏出一步,右拳直打中路。这“崩”,崩的不是寻常人身,而是千军阵前,崩倒铁鞍鞯的战马,崩下索环甲的骑兵。踏这一步有多沉,崩的这一拳就有多刚猛。叶问心下忖度,一个账房先生的形意拳尚且这般声势,何况得了形意拳真传的马三,难怪先行去试手的武师们都吃了大亏。不过,咏春自然有对付刚猛招数的法子,叶问做了个起手式,随即闭上了双目。盖因对方拳劲猛则拳速高,若不想硬碰硬,则需避其锋芒,待其劲力使老时卸其架势予以反击,倘若以眼观则常有偏差,不如以耳听其脚法、用皮肤感其拳风,渡河未济、击其中流——此法叫做“听桥”。只见,先生瑞右脚踏出,楼板一震,适才每一招都是先拉足马步然后发力,但崩这一拳,却只踏出了半步,时机提前,速度更快。叶问早早听出不对,拳风掠上长衫时就将其卸开,先生瑞脚下一个不稳,叶问的“膀”已回攻上到了面门前,停在空中凝而不发。半步崩拳“过手如登山,一步一重天”,先生瑞的意思,他的形意拳并不等于宫家一派宗师的形意拳,也许宫羽田根本连半步都不用踏,劲力随时而发、随心而到,杀敌的招数如同兵法,无常势、无常形,要叶问千万小心。


金楼试手一节中,灯叔给叶问安排的最后一个关隘是平日里负责看场护院的勇哥。这位勇哥是个打杂家的高手。两人甫一交手,勇哥便使用了洪拳打法。洪拳之后勇哥先是用了五形拳(从手型来看应该是豹形)起手,收势则是收到了螳螂拳上,接下来的动作当中还有福建莆田南少林的一些套路。但行家交手并不是杂耍,变化多端固然能占得了一时声势,只是这种杂家打法的副作用也相当明显:修习者的功夫来源驳杂不纯,缺乏一种系统性的训练,对自己的体力也就没有一个估量;再加上勇哥年纪本就不小了,体力的不合理消耗带来的破绽就变得更加明显。期间,双方交手之际,勇哥打破了琉璃窗、敲碎了金鱼缸、崩毁了雕花件、踢倒了西洋钟,但却唯独没有沾到叶问一丝头发一片衣角。叶问伺机静候,待勇哥十招一过,气力不逮,速度稍显滞缓。叶问抓住破绽,立刻在中路用膝盖抵住其田要害,让对方劲力使不出,也丢了命门所在。年事已高的勇哥此役精力消耗甚大,落败之余,搬过一张交椅坐下,兀自恢复元气。勇哥气呼呼地对叶问道:“拳怕少壮,管他什么宗师。”叶问晓得,他的意思无非要自己凭着年少力强,以咏春绝招缠斗宫羽田,不给对方喘息机会,一旦其力衰气落,便会有可乘之机。

观众本以为在宫羽田的隐退仪式上,两大高手之间会有一场惊世对决,但就如电影中所说,这场对决不论谁胜谁负于武林界来说都不好看。于是,王家卫决定让两人不比武功,比想法。宫羽田执饼向叶时,用的是太极功夫里“鸟不飞”绝技。叶先手心向上以迎,意为“阳手”,是功夫里的明劲和刚劲,这种劲道硬打硬进,放长击远,但是容易被发觉,结果刚摸到饼还没等掰饼的那点儿劲道使出来,就被宫化解了;叶见此,改为手心向下以迎,意为“阴手”,用的是功夫里的暗劲和柔劲,这种劲道不易被发觉,但是穿透力很强,能伤人脏腑,结果这个也不行;两次试探都没能试出宫的深浅,最后没办法,只能用咏春“听桥”来见招拆招。结果叶问赢了,从功夫到想法,俱高人一筹,赢得固然漂亮;而宫老爷子输了,却并没有输掉身份,更没有输掉气度,实际上他输得更漂亮——所谓“拳有南北,国也有南北吗?”为了促成“南拳北传”的宏大理想,宫羽田不惜赌上自己全部的声望,甘愿做晚辈晋身的垫脚石,他望着叶问道:“叶先生,今日我把名声送给你,往后的路,你是一步一擂台。希望你像我一样,凭一口气点一盏灯。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灯,就有人。”


然而,在此之后,随着1938年佛山沦陷,中国武学界顿时陷入到一种空前的动荡和迷茫中,武林中人死的死,逃的逃,而武术技击也因此遭到严重断层,大量的武学门派湮灭在战火之中。危局之下,四大流派中代表形意拳的马三投靠日本做汉奸,并重伤恩师宫羽田,最后被宫二追债复仇,形意拳就此断了传承。而宫二为了替父报仇,断发奉道终身不婚,既不能留后,也不能传艺,她所代表的“宫家四十六手”也由此走向末路。至于八极拳的代表一线天,因厌倦了政治斗争而毅然选择逃离大陆定居香港,并开馆授徒,算是将本门武功较为完整地传承了下去。至于叶问,则在战火硝烟中体会到国破家败的凄凉后身心皆疲,于是决定南下香港,却不想从此再也回不去大陆。秉承着“凭一口气,点一盏灯”的信念,他加入武馆,从此开始正式传道授业。所有不同的是,叶问一生授徒无数却从未挂过招牌竖过门派,“这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对我而言,武术是大同的,千拳归一路。到头来,就两个字:一横一竖。”此时的叶问在“见自己、见天地”之后,最终达到了“见众生”的境界,是以成就了一代宗师之名。影片在对民国往事的追怀中,将传统国术与武林中人的传奇经历打造成了一道亮丽的历史风景。

可以说,王家卫的《一代宗师》饱含了香港电影北上背景里皈依国家大一统的民族性想象。随着九七回归之后日渐明朗起来的历史前景,部分香港导演逐渐跳脱出了狭隘的地域性局限,开始尝试着讲述关于整个中华民族的前尘往事。在此过程中,他们将香港纳入到了中国近现代历史的背景舞台中,以此为契机来重塑香港的历史定位(钟端梧《〈一代宗师〉:民族性想象与沉沦性情感的悖论》)。尤为典型的是,王家卫在《一代宗师》中以博大的民族性情感认同取代了过去边缘性的老上海怀旧印记。而导演也正是在跳出自己,要见“天地众生”的宏旨理念下,步履踟蹰地完成了自我身份的重构及国族想象,并在中国化的故事叙述中,成功地将香港寓言转变为某种形式的中国文化寓言。

二、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王家卫式非典型性功夫片

众所周知,王家卫的艺术风格向来不是传统电影所尊奉的那种线性叙事模式,或者是说他对传统电影那种环环相扣的叙事逻辑没有兴趣。他对电影的美学追求并不在于讲述一个趋于标准化的传统故事。与传统的电影叙事模式相比,“碎片化”是王家卫电影的标志性叙事风格,带有鲜明的个人特色。为此,王家卫敢于突破常规的思维定势,大量使用零散、分解的电影片段和电影镜头来打造光怪陆离的叙事氛围及人物自身的心理世界。虽然影片的空间跳跃性太强,以至于颇有几分“想到哪里就拍到哪里”的意识流色彩,但其中的每一帧画面都饱含蕴意与情感,且王家卫并不是只注重局部,他的“碎片化”的叙事始终统一在一个核心之中,这也使得全片呈现出一种“形散而神不散”的唯美韵致。正如电影中的台词一样,“武学千年,胜负都是过眼云烟。我们不在意一招一式,我们在意的是整个武林。”

实际上,王家卫的《一代宗师》乍一看是在追述“逝去的武林”旧事,而影片中也的确点缀着比武决斗、背叛复仇、江湖情缘等商业武侠片的经典元素,但从导演重点着墨描绘的两位男女主人公——叶问和宫二之间的情感纠葛来看,王家卫在影片的设置上仍然没有放弃自己赖以成名的拿手绝技。王家卫利用断裂的时间和空间艺术镂刻出了人物落寞纠结的情感,并将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思与念渲染得如同夕阳晚照下的森林,看不清绿意,但却能感觉到浓度。


⑴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

宫二与叶问之间的纠葛,始于1936年在佛山,其父宫羽田因年事已高意欲卸任中华武士会会长一职。其间,宫羽田心中的最后一件大事便是想要实现“南拳北传”的理想,然而碍于南北武林中的一些规矩和成见,需得有一位眼界开阔的“南拳”高手以为主事者。有人进,则必有人退。南北武术界暗流涌动,诸多南派前辈联名共举叶问作为此次与宫宝森交手的不二人选。彼时交手,宫宝森却说不比武功,只比想法,最后被叶问“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之开明洞见所折服,便将此重任全盘托付。可这番情状在宫二看来,无疑是对宫家一门的折辱,念在一时成败的她与希图功在千秋的父亲各执己见。之后,快意恩仇的宫二风风火火地向叶问下达了战书——金楼邀约一决高下——一切的爱恨纠葛便由此情根深种。


宫二与叶问在金楼切磋武艺,叶问颇具风度,直言比武乃纤毫之争,打烂东西算宫二赢。之后,在看似错综复杂且令人眼花缭乱的拆解过招之中,二人棋逢对手,难分伯仲。此间,光影流转,步履轻盈。宫二被叶问一个翻身从空中跌下楼台,叶问连忙伸手援救,哪知宫二电光火石间展露出平生绝学“宫家六十四手”之“叶里藏花”——翻转手腕反将叶问扔于楼下,自己则稳坐梯台。木板开裂,叶问认输。可以说,此役是宫二利用叶问的怜香惜玉之心赢得了这场比武,但正是叶问这恻隐之心,令宫二动容不已。入夜,在街头送别时,宫二告诫其“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能只顾眼前路,要看身后身。”叶问则表示:“千古无同局,叶底是否能藏花,有机会,我们将来再印证。”宫二淡道:“你来,我等着。”约定既成,情愫暗生。宫叶二人从最初的冷对,到后来的微暖,一种冰消雪融、大地回春的细微变化,开始渐渐弥漫在南北相隔的思绪中。


佛山事毕,宫二随父回至白山黑水的东北老家。两人便开始了一南一北鱼传尺素的书信往来,但碍于世俗枷锁,两人也只就到此为止,一切的将惺惺相惜都深藏在那字里行间之下,回归于了中国式的含蓄克制。之后,万里之外,鸿雁来宾。漫天风雪中,宫二拆开信笺,只见一句“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宫二忆起当日金楼一战,电光火石间,仍是刻骨铭心。古人常一语双关、托物言志,叶问书信深谙此道,其意是说,自打看过你所展露的“叶里藏花”招式后,便念念不忘。我是好武之人,想证实叶底是否可以藏花,有朝一日还想再见“宫家六十四手”之绝技。此处,“叶”指叶问自己,“花”指宫二,宫二本名宫若梅,梅即是花,正所谓踏雪寻梅也是。那时的叶问痴迷于武术,对于宫家绝学也只是见过一次(一度),却是念念不忘千里之外那如同高山一般的“六十四手”。

为此,叶问做好了北上的大衣,却终因时势使然,未能成行——随着日军侵华战争的爆发,1938年10月佛山沦陷。此时,叶问蓦然惊觉,这世事最艰难处,原是生活而已。正如在影片开头处,叶问曾经的那段独白所言:“如果人生有四季的话,我的四十岁之前都是春天。” 后来日寇侵占家园,叶家的宅铺被日本宪兵队征用之后,叶问便迎来了人生际遇的大转折——“四十岁之前,未见过高山,到第一次碰到,发现原来,难越过的是生活。抗战八年,我变成一无所有,收入,朋友。”镜头画面中,那幅隐没在黑白光晕中的全家福,半明半灭,仿佛融化于背景之中,及至爆炸声四起,一段黯然的独白从叶问口中幽幽传出:“如果人生按四季分的话,那么我的人生就像从春天跌入到了冬天。”国难当头之际,不愿归顺日本当汉奸的叶问,却只得到处求取亲友援助。最无奈之时,迫于生计的他也不得不将当初为去东北而专门裁制的上好大衣典当变卖掉,却只特意留下一枚扣子留作念想。至此,两年前的“叶底藏花一度”,如今也真的只能在“梦里踏雪几回”了。


⑵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1940年,马三投日,担任奉天协和会会长。宫老爷子本想借马三对武学的痴迷以“老猿挂印回首望”的寓意劝诫已投靠日军的徒弟回头,哪知马三则信奉他的另一句话“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他自认投靠日本是顺应时代潮流,回不了头。宫羽田无法容忍自家绝学传承在一个汉奸身上,便要清理门户,废其武功,但因一时心软反被马三误伤致死。念及马三是唯一得其形意拳真传之人。所以,重伤弥留之际,宫老爷子让老姜放马三走。并留给宫二一句话:不问恩仇!

父亲一世英名,晚节不保,宫二深感此仇非报不可。她不止是要保全宫家的“面子”,更要坚守住习武之人的气节操守。她要拿回属于宫家的绝学,却碍于江湖规矩,碍于自己早已许亲的身份,无法手刃仇敌。而要报仇就只有一条路——削发奉道,从此孑然一生。于是,1940年的大年夜,宫二在火车站击败马三,杀父之仇得报,名正言顺地取回了“宫家的东西”。只是,此后的宫二,已然断了自己的退路,无法完成最后的转身了。


1950年,叶问被迫离开佛山,去往香港谋求生计,其间他开馆授徒,将咏春一脉发扬光大。在居所处,叶问与人借来锤子,将当年从大衣上取下的扣子,钉在了墙上,留作纪念。同年的大年夜,叶问通过各种渠道打听消息,终于找寻到宫二在香港开设的医馆。宫、叶二人多年之后在异地他乡久别重逢。叶问剖白说:“你知道吗,民国二十六年,我打算去东北,因为那边有一座高山。大衣我都做了,后来因为打仗所以没去成。大衣没留下,只留下个扣子,算是个念想。宫家六十四手是一座高山,不该就这样烟消云散。”

明面上说是问诊,托辞却是想再看一次宫家六十四手的风采,与故人叙旧。只可惜,此时叶问不知道的是宫二为了报仇雪恨,已于十年前在佛前就断发奉道了,正应了告别时那一句:“叶先生,十年前的大年夜,你知道我在哪儿吗?”——话说,1940年,宫二于除夕夜当晚,在火车站围堵并击杀马三,惨胜之余自己也身负重伤,致使宫家无论血脉还是武艺都后继无人,想宫羽田生前贵为武学会长,最终仍落至这般境地,在外人看来不免唏嘘。然则正如宫羽田自己所言,“凭一口气点一盏灯”“咱们宫家门槛高,但也不出小人”。武林之中欺师灭祖乃十恶不赦之重罪,更何况马三投日已是国家叛徒、民族败类,此等国仇家恨不报,宫家一门气节何在?姑息逆徒,即使宫家在名义上传承了下去,也不过是被马三所糟蹋,对宫家不仅毫无意义,更是莫大的羞辱。由此,宫二那种以现代人思维看来坚执决绝的做法,实则是任何一个气节凛然的习武之人唯一的选择。中华武学长达千年之久,时势的流转,门派的兴衰,以及武林中人的命运沉浮,让人不由得为之扼腕慨叹,在此期间无数的武艺烟消云散,六十四手无以为继,也只不过是又一段无奈的遗憾,然而宫家这口气要是争不回来,对于宫家人来说则是断不可原谅的。这一点,宫二早已看得透彻。她要向马三讨回的“宫家的东西”,不是变幻莫测的六十四手,也不是繁复转换的武功脚步,而是“忠孝仁义礼智信”,是中华文化奉行的仪轨与道统——虽然各派武艺历经千百年磨难仍得以流传实属不易,但气节与精神之薪火相传,才更贵为中华文化之瑰宝与血脉。


其实,当年叶问意欲北上,实因“北方有高山”而非“北方有佳人”。但“一约既定,万山无阻”,这是宫二给予叶问的回应,表面义不容辞,暗里柔情无限。宫二对叶问的一番心思虽是“发乎情,止乎礼”,但如今对宫二的来说,前尘往事东流水,转瞬韶华如云烟。两个人相识半生只有一次交手,其余的惺惺相惜都留藏在念想里,稀释在时间中。所以宫二会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重逢却未能转身,只是擦肩而过,欲语还休的是矜持的隐忍和无声的悲凉。

⑶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宫二与叶问的最后一场戏最是为人所津津乐道。1952年冬天,宫若梅医馆停止关牌,叶问最后一次见宫二,是在大南茶室。台上人唱着《风流梦》,声在宫商觉羽之间,似又重复着那些湮没在历史风尘里的殷殷往事,在看客眼里,不断的翻转着悲欢离合,感概万千。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佛山金楼之中。叶问不禁望向宫二,宫二却没有回应,而是微微侧过头去,望向别的地方。

宫若梅,当年的宫二小姐,是何等的英姿飒,爽意气风发;而如今的宫二先生,却是满目的沧桑和憔悴。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特地约了叶问出来相见最后一面。宫二不想自己久病不愈、气息奄奄的模样落在故人眼里,所以刻意画上了浓厚的妆容——乍一看上去,竟像是那台上的角儿一样。


宫二感慨说:“我当年要真拧着性子把戏学下去,必定也是台上的角儿,千回百转,亦悲亦喜。唱腻了《杨门女将》就换《游园惊梦》唱着。那时候,你在台下,我唱你看,想想那样的相遇也怪有意思的。”
叶问笑言:“我怕到时候一票难求啊。”宫二道:“您真捧场。你看戏,我送票。”
叶问似有所思地低语:“其实人生如戏,这几年宫先生文戏武唱,可是唱得有板有眼,功架十足。可惜,就差个转身。”
宫二应道:“想不到你真把我当戏看。我的戏,不管人家喝不喝彩,也只能这样下去了。今晚请您出来,也是想把该了的事了一了,该说的话说一说。”
叶问惊诧不已:“宫先生要出门?”
“在北方有句老话:人不辞路,虎不辞山——这些年,你我都是他乡之人。”宫二道:“我是真的累了,想回老家。临走前,有样儿东西要还给你。”她拿出叶问带来的那颗扣子,放在桌上。叶问看着那颗扣子,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六十四手……我已经忘了。”宫若梅微垂着眼帘:“我在最好的时候碰到你,是我的运气——可惜我没有时间了。要说人生如棋,落子无悔,都是些赌气的话。人生若真无悔,那该多无趣啊!”她抬眼看着叶问——这或许也是她第一次正视自己心里这个人——但是,她马上又收回目光。宫二轻轻道:“叶先生,说句真心话,我心里有过你……我把这话告诉你也没什么。喜欢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这些话我没对谁说过,今晚见了你,不知道为什么就都说出来了。就让你我的恩怨像盘棋一样,保留在那儿……”她望向叶问:“你多保重。”宫二红唇枯眼,两行清泪,似是凄婉,又似解脱,就那样默默地把埋藏心底十几年的话,一股脑地,全都诉与叶问了。或许很难去想象宫二此时的心情,当年两人交手于金楼,之后书信往来于南北,情愫暗生,那种江湖儿女的侠骨柔情,却是丝丝入骨。又谁知,不出两年,宫二为了替报父仇,只得断发奉道,断情绝欲,她与叶问之间已再无可能。


大南茶楼,两人相对而坐。多年以来,叶问仿佛是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个女子,那感觉陌生而又熟悉。他沉吟少顷道:“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恩怨。有的……只是一段缘分。你爹讲过,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灯就有人。希望有一日,我可以再见宫家六十四手。”然而,这段缘分终究是随着宫二的离去,无疾而终了。宫二归还衣扣,则意味着她在不遵仪轨向人再展六十四手,与撕毁当年跟叶问“一约既定,万山无阻”的旧诺之间做出了选择。收回扣子的叶问把这段情归结于缘分二字。如同第一次约定的那样,仍希冀着茫茫人海里的再度重逢。江湖儿女轻生死重离别,莫过于此。

台上的戏已经唱完,茶水也是微凉,两人下了大南茶楼,相行于街上,宫二对叶问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我爹常说,习武之人有三个阶段,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我见过自己,也算见过天地,可惜见不到众生。这条路 ,我没走完,希望你能把它走下去。”

1953年,宫二病逝香港,一生信守誓言,不婚嫁、不留后、不传艺。叶问登门致哀,进到里面,叶问只见到老姜。这位宫家老仆把宫二为父报仇坚守誓言的内情着实相告,他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盒子放在叶问面前,托付于他:“这是她留给您的。”老姜道:“为了给老爷报仇,她断了发、奉了道,不婚嫁、不传艺,一辈子一个人——她真的做到了。”


老姜收回心思,望向那个宫二留下的盒子,苍老的手指不忍地摩挲着:“这是她发愿前,剪下自己的头发烧成的灰——姑娘说,她和你相识了半辈子,实则你不知她,她不知你——看了这东西……你就能看明白她。”宫二和叶问从金楼的霸王夜宴相识,相识了半辈子,却也误会了半辈子:叶问念念不忘的,是宫家的六十四手;宫二念念不忘的,却是自己对叶问的感情,可不就是“你不知她,她不知你”么。到头来,要不是宫二那晚的说话,或许彼此间的误会会一直带到棺材里也说不定。

“叶先生……宫家没人了。”老姜哽咽道:“我把二小姐……交给你了。”接过老姜递来的烧灰盒子,叶问满心酸楚,心头五味杂陈。宫家从无败绩,宫二一生也没输给过任何人——要输,她宁愿输给自己。就像宫二自己所言:“所谓的大时代,不过就是一个选择,或去或留。我选择了留在属于我的年月,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三、结语

虽然是武侠片,但与同质化题材的《叶问》不同,王家卫镜头下的功夫更看重的是情怀,电影中呈现的打斗场景不再追求血肉相见的快感,更多的是给我们传达了一种“诗意武侠”的影像风格。正如何思颖对王家卫的评价:“他是感性强于理性、情调胜于情节的导演。”不管是从写意的镜头大特写,还是唯美的布景灯光和充满时代感的细节,当看到宫二与叶问在金楼的功夫切磋时,我们不禁觉得两人之间氤氲的眼神同《花样年华》中苏丽珍与周慕云欲说还休时的神态格外相像。尤其是宫二为复仇拒婚后,佛灯意象的数次出没,光影暗移过斑驳的石壁,使得观众仿佛瞬间重回《花样年华》中周慕云对着树洞说话的场景。而影片结尾处,佛影再度入镜,那一刻,谁又将见得众生?


《一代宗师》的前半部分以极其宏大的叙事姿态,描绘出了一个时代的历史图景和雄浑浩荡的武林群像;而在后半部分导演却将一个时代的群像,浓缩在了一对男女身上;时代变迁下的滚滚风云,落地为两个人的内心翻滚;一个时代的操守和规矩,变成了两个人情感上的克制与进退。在此,王家卫的创新停止,又回到了他所擅长的领域。这部电影,由开始时的声势惊人,到最后力竭而止、偃旗息鼓。而整部影片最珍贵的部分便是被命中注定要魂飞魄散的江湖尘缘,所谓“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这个部分,我们看到了那个一如既往的王家卫。

让·雷诺阿说过:“一个导演一生只拍一部影片”,这句话也经常被用来阐释王家卫,意指其电影一以贯之的主题与风格。王家卫在影像上的余温与故事的灵魂是契合的,可以看成是对昔日武林或民国传奇的惦念及追叙——带着怀旧味道和距离感。众生之相,自有众生去处。走过岁月流逝与遍地荆棘才能明白人生的无奈,每个人都是孤身走我路。用王家卫的话来说:“电影就是一面镜子。”于观众来说,你的人生有多深,王氏的片子才能悟得到多深。

【参考文献】
专业武术招式解析段落来源:十月《金楼试手》,以及陳與傳說《搭手》(该资料包括文中部分电影台词的汇总出处),多有征引,特此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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